第61章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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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梁先生那时还没从师范大学退休。他不喜酬酢,很少外出,也很少有客人,对外界的事也不问不闻,似乎很怕惹火烧身。他是怀乡的。1974年,我和Paul到亚洲好几个国家。他在信中说,我应该也到大陆去。当然去不了。60年代在台湾时,我和海音、孟瑶似乎为他们夫妇俩的生活添了点儿乐趣。只有女儿文蔷一家人从美国回去看两老的时候,他们就不理我们了。我觉得梁先生很寂寞。他有心和现实保持距离,保持沉默的自由。他知道我的沉默是因为恐惧。我在他家可以畅怀大笑,也只有在梁先生家,我才会那样子笑。

  1964年,我从台湾来美国之前,去看梁先生。

  你没有路费吧?梁先生在谈话中突然问我这么一句话。

  您怎么知道?

  我知道。你需要多少?

  外一章:秋郎梁实秋(2)

  我到美国的路费,就是梁先生借给我的。到美国后申请到一笔研究金,才还给了在西雅图的文蔷。

  我和梁先生通信多年,信虽不多,但一纸短笺,寥寥数语,却给我无限鼓励和温暖。我也对至情至性的梁先生多了点认识。

  1972年,我和Paul去西雅图,正值梁先生和梁师母在文蔷那儿。杨牧(那时候他还叫叶珊。在我心目中,他永远是醉倒我爱荷华家中地板上,手指自己鼻尖说:“我,叶珊,二十五岁,处男。”)已从麻州大学转到华盛顿大学去教书。他邀我们和梁先生夫妇相聚。我们一起开车去文蔷家接两老去一中国餐馆。八年不见,相见特欢。梁先生和Paul一见如故。我隐约感觉到梁先生两老都有些异国飘零的心情。他们非常钟爱女儿,也非常享受儿孙的绕膝之乐,但他们似乎不知如何安顿自己。他们说,女儿女婿太忙,忙得他们心疼,要帮忙吧,又插不进手,而且,女儿女婿也不要两老动手。父母的慈爱,儿女的孝心,在美国全无法表达,宛如交响乐中的钢琴、小提琴,各自美则美矣,却无法合奏起来。

  从那次见面以后,就没再见到梁先生、梁师母了。我们仍然书简往来,就是我到国外去,也告诉梁先生一声。1974年春,我和Paul在亚洲七八个国家旅行了两个多月,也到了台湾,梁先生梁师母却仍在西雅图。6月回到爱荷华,就看到梁先生的英文信。那是他写给我的唯一一封英文信,为的是要Paul也立刻看到,不必经我翻译。他迫不及待地要我们知道他丧妻的悲痛。梁师母在去超级市场途中遭铁梯击倒去世了,那天是4月30日。梁先生的信是5月4日写的,正是为梁师母悼祭的日子。读着梁先生的信,我可以看到在心中哭泣、挣扎活下去的梁先生。我非常担心他如何打发以后的日子,因为我知道他如何依赖梁师母。《槐园梦忆》就是他对妻子深情的回忆。

  华苓:

  我用英文写此信,以便Mr.Engle也可读到。现在你们一定已从亚洲远游归来,可惜大陆未入行程。

  也许不应在你们一到家就告以噩讯,内人于4月30日惨遭意外去世。我们步行去附近超级市场买菜,市场屋檐旁竖立一架可伸缩的铁梯。附近并没修理工人。也许是一阵风吧,梯子突然倒下,正打中内人的头,打得她倒在水泥地上,头破血流。臀部严重受伤,无法动弹。我找来救护车送她去医院。动手术后,情况尚好,但怎么也不能恢复知觉,当晚11时去世。今日安葬,“永久居留”此间墓园了。我们在墓园亦购地四处,一处留给我日后之用,另两处留给小女夫妇,内人将不致有飘零异域之感,我等所能为者仅止于此。

  现正找一胜任律师处理此案,我们当然有理胜诉,但会争论许久才会上法庭。妻子为无价之宝,金钱岂可抵偿不可弥救的伤亡之痛!

  我突然想起哈代的一首诗:双向交叉,描写豪华游艇“泰坦神轮”与冰山相撞沉没的惨剧。哈代称之为命运。也许他说的对,因为我实想不出任何其他原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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